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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寬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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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陣風吹過,金色的秋草起伏如波浪。

玉面貍躺在血泊中,望著正在悲傷哭泣的蘇諒,碧眸中溢出了血淚,“我活了一千多年,遇見過很多人類,卻從來沒有遇見像你這樣奇怪的人類。他們都很貪婪,很自私,很殘忍,很惡毒,太過信任人類,喜歡人類,結局總是很悲傷。”

玉面貍眼前浮現出一幕幕悲傷的往事,血色蔓延。

暴雪封山,冰天雪地,獵人因為無法出獵而挨餓,他養的一只貍貓每天在風雪中艱難跋涉,咬死藏在雪山深處的獐子,麋鹿,拖回家給獵人吃。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漫長,貍貓每天能夠帶回來的獵物越來越少,它把獵物讓給獵人吃,自己只吃一些草根,樹皮。它相信,春天很快就會到來,它和獵人可以撐到春暖花開。可是,寒冬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似地,暴風雪一直持續著。在貍貓再也找不到食物時,獵人架起了一口鍋,他捉住了貍貓,要將它熬成一鍋貓湯充饑。他血紅的眼睛裏,閃爍著饑餓、貪婪、殘忍、惡毒的光。

最後,獵人死了。貓妖將他熬成了一鍋湯,渡過了寒冷、漫長的冬季。

風景如畫的江南小城中,貍貓住在一戶殷實的人家中。貍貓是這戶人家的小姐的寵物,它陪伴著小姐從一個垂髫女孩長成一名知書識禮的閨秀。他們是最好的朋友。小姐嫁給了一位風流的富家公子,貍貓也被小姐帶去了夫家。富家公子風流成性,姬妾成群,他時常冷落小姐,讓小姐很傷心。姬妾之間爭風吃醋,也常常讓小姐以淚洗面。小姐對貍貓說,“如果,她們都死了就好了。”貍貓為了讓小姐不再傷心,化作貓妖,殺死了公子的姬妾們。從此,公子只要一納姬妾,姬妾就會離奇地死去。仆人們私下裏議論,一定是大夫人——小姐在用邪術詛咒姬妾們。公子也認為小姐是妖魅,有些害怕她,開始疏遠她,冷落她,甚至還想休了她。小姐害怕被丈夫冷落,拋棄,她悄悄地請來法師,趁貍貓不備,將它捉住。現出妖形的貍貓被用鐵鏈綁在院子中,小姐向公子和眾人澄清,是貓妖殘殺了姬妾們,與她無關。她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,親手砍掉了貓妖的尾巴。因為,據說,貓妖的法力都在尾巴上。被砍掉尾巴的貓妖痛苦而淒厲地哀嚎,撕心裂肺。小姐的裙子上濺滿了貓血,臉上露出自私,殘忍,惡毒的獰笑。

最後,小姐死了。貓妖剜出了她的心臟,吞進了肚子裏,來填補自己心中的創口。

失去了尾巴的貍貓仍舊在人世間徘徊,它經過了很多地方,遇見了很多人。天真而殘忍的孩子會捉它來踢打,折磨,以為玩樂。心術不正的法師會馴養它,驅使它偷東西,害人,以為謀利。貍貓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,從一個主人換了另一個主人,它曾呆在勾心鬥角,爾虞我詐的宮廷中,也曾呆在人情冷暖,世態炎涼的市井中,它曾跟隨過奸邪陰毒的佞臣,也曾跟隨過殺人如麻的盜寇,每一個人類都那麽相似,自私,邪惡,無情,殘忍,冷酷。

漸漸的,玉面貍也學會了自私,邪惡,無情,殘忍,冷酷,它把飼養它的人類當做寄生的“主人”,而不是朋友。當“主人”要傷害它時,它就殺了他們;當“主人”沒有了寄生的價值時,它就離開他們。它不會再把人類當做朋友,關心他們的死活,關心他們的心情。它永遠不會再把人類當做朋友。

然而,在茫茫人海中,玉面貍卻遇見了蘇諒,它從來沒有遇見過像他這樣的人。它把他當做寄生的“主人”,他卻把它當做朋友。他真誠地、友善地對待它,把它當做最好的朋友。他病入膏肓的時候,沒有為了自己生存下去,拿它做犧牲。它反而因為疑慮而傷害了他。它傷害了他之後,他還會因為它受傷而流淚。

玉面貍躺在血泊中,悲傷地望著蘇諒,“你能原諒我嗎?”

蘇諒伸手,撫摸玉面貍的頭,“你活下去,我就原諒你。”

玉面貍虛弱地閉上眼睛,“你果然不原諒我。”

蘇諒見玉面貍已經不行了,流淚哽咽:“我原諒你……原諒你……”

玉面貍眼中閃過一抹溫柔,幸福的光芒,閉上了眼睛。

離奴見玉面貍閉上眼睛了,急忙拍打它,“餵餵,阿黍,你不要死啊!”

玉面貍倏然又睜開了眼睛,瞪向離奴,“黑炭,你輕一點兒,我還沒死!不過,好像越來越沒有力氣了,好累,好乏……”

離奴搖晃玉面貍,“阿黍,你不能死。好不容易才見到你,你死了,我的帽子怎麽辦?”

玉面貍豎起了耳朵,“什麽帽子?”

離奴抹淚,“阿黍,當年你匆匆逃難而去,我都來不及把生日禮物送給你。你喜歡帽子,這些年來,我攢了很多頂漂亮的帽子,打算再遇見你時送給你。”

玉面貍望著離奴,“黑炭,你居然還記得我喜歡帽子?我很高興。老實說,你的性格太差了,從小除了我之外,就沒有朋友。恐怕,至今還是沒有誰願意和你做朋友吧?”

離奴聞言,不高興了,飛奔而去,把元曜叼了過來,“誰說我性格太差,沒有朋友?書呆子就是我的朋友。我們朝夕相處,無話不談,是非常投機的知音良友。”離奴瞪向元曜,露出獠牙,“書呆子,你說是吧?”

元曜不敢反駁,顫聲道:“能和離奴老弟做知音良友,小生受寵若驚……”

玉面貍望著元曜,神色有些愧疚,“上次,我惡意地打你,今天也差點殺了你……對不起……”

元曜看見玉面貍奄奄一息,心中也有些悲傷,對它的討厭情緒也消失了。他笑了笑,道:“那些小事,小生沒有放在心上。你要好起來,不然蘇兄會很傷心,離奴老弟也會很傷心……”

“嗯。”玉面貍這麽答應,卻疲憊地閉上了眼睛。

“帽子,還是清明時燒給我吧。”玉面貍虛弱地道,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。它最後睜眼望了一眼蘇諒,眼神溫柔而悲傷。

白姬遠遠地站著,金色的秋草在她的腳邊起伏。她望著躺在血泊中的玉面貍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。生死無常,愛恨如夢,人與非人都在塵世中歷劫,永無止境。生命從虛無而來,向虛無而去,雪泥鴻爪,無痕無跡,唯剩“因果”散落在六道輪回中。

蘇諒撫摸著玉面貍漸漸冰冷僵硬的身體,眼淚不斷地滑落臉龐。他起身走向白姬,站在她面前,道:“縹緲閣,可以實現任何願望,是嗎?”

白姬點頭,“是。”

蘇諒道:“那麽,我希望小蘇活過來。”

白姬金眸灼灼,道:“可以。但是,你必須種下‘因’。”

“種下‘因’?”

“有‘因’才有‘果’。它已經踏入了黃泉之地,你要它重回人間,必須種下‘因’。”

“怎樣種下‘因’?”

白姬望著天邊的浮雲,道:“它已經沒有了生命。如果你願意和它共享你的生命,它就能夠活過來。不過,今後的歲月中,它如果受傷,你也會受傷;它如果死去,你也會死去。反之,也一樣。幾十年之後,等你衰老死亡的時候,它也會死。”

把自己的生命和一只貓妖的生命牽系在一起,是一件瘋狂而愚蠢的事情。蘇諒再喜歡玉面貍,恐怕也不會答應。只有傻瓜,才會答應種下這種“因”。

然而,蘇諒就是傻瓜,他答應了:“好。我願意種下‘因’,請讓小蘇活過來。”

白姬笑了,笑容虛無而縹緲。她伸出手,雪袖拂過草地。風中搖曳的秋草上,瞬間飛起無數只金色的蝴蝶,它們展翅盤旋,身姿飄逸,一半遮住了玉面貍的屍體,一半裹住了蘇諒。

成千上萬只蝴蝶聚集在一起,形成了兩只金色的大繭。大繭停在草地中央,金光閃爍。蝴蝶的翅膀上發出柔和的光暈,灑下金色的磷粉,美麗而神秘。

風停了,樹靜了,時間仿佛凍結了。

周圍十分寂靜,元曜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。

離奴站在元曜身邊,神色哀傷。

白姬站在草地上,身畔蝴蝶飛舞,她伸出手,一只蝴蝶停在她的指尖上。

白姬將蝴蝶移向唇邊,輕輕地吹了一口氣。

蝴蝶的羽翼上瞬間亮起了一團螢火般的光芒。

白姬揚手,蝴蝶振翅飛走了。

這只蝴蝶經過時,所有蝴蝶的羽翼上都亮起了光芒。蝴蝶環繞而成的大繭上螢光如織,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彩,耀人眼目。

一陣風吹過,兩只大繭上的光芒在最熾烈的瞬間消失不見了。

成千上萬只蝴蝶紛紛展翅飛向四面八方,鋪天蓋地,蝶影如幻。

元曜下意識地用衣袖遮住頭臉,以防被蝴蝶傷到。蝴蝶本是幻影,它們穿過元曜的身體,消失無蹤。

草地上,只剩蘇諒和玉面貍雙雙昏迷不醒。

白姬走過去,伸手探向玉面貍的頸間,指尖上傳來了生命的溫暖。離奴伸出舌頭,舔舐玉面貍的頸間、胸口,腹部的傷處,破裂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愈合。

離奴耷拉著耳朵,顯得很傷心。

白姬拍了拍離奴的頭,示意它不要難過。

離奴道:“主人,離奴有一個秘密,要向您坦白。”

白姬笑了,“每一個人都會有秘密。”

離奴道:“其實,離奴認識玉面貍,它是離奴的兒時玩伴。剛才,在打鬥時,離奴認出了它,故而不忍心傷它。它也認出了離奴。”

離奴沒有想到它和阿黍會在今天以這種方式重逢。一重逢,它們就成為了敵人。一重逢,差一點兒又是生離死別。

白姬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

怪不得,離奴在打鬥時沒有盡全力,處處讓著玉面貍。

離奴又道:“主人,您能原諒阿黍嗎?它的惡作劇也許確實過分了一些,害您陷入困境中。但是,它其實並不壞。”

白姬笑道:“寬恕是一種美德。”

離奴、元曜松了一口氣。

元曜覺得,這條睚眥必報的龍妖今天也許是被蘇諒感動了,才會不計較玉面貍犯下的過錯。不過,不管怎樣,寬容是一種美德。白姬如此寬容,是一件值得念佛的好事。

正當元曜感到欣慰的時候,白姬的笑容漸漸陰森了,“可惜,我沒有‘寬容’這種美德。我不原諒,也不寬恕。如果玉面貍死了,也就罷了。如今,它還活著,從變成我的模樣到處招搖撞騙,給我樹敵惹麻煩,到把縹緲閣弄得到處是木材和火油,烏煙瘴氣,還差點一把火燒掉,這一筆一筆的賬,我得慢慢的,連本帶利地和它算清楚。”

一陣風吹過,秋草起伏如波浪。也許是深秋風寒的緣故,元曜和離奴打了一個寒戰。

元曜望了一眼昏睡的玉面貍,嘆了一口氣。他就知道,他就知道那條睚眥必報的龍妖是不可能有“寬恕”這種美德的。也許,玉面貍永遠不醒來,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。它醒來之後,等待它的將會是淒慘的命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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